亲历肾病之一：中医的痛

光阴任苒，时间如白驹过隙。从进入医院临床用中医为患者服务开始，转眼间已走过近二十个春秋。回眸行医历程，时常会遇到一些触及灵魂深处的事情，感慨良多，总有那么一些肾病患者留在自己的记忆中挥之不去，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被他们感动！

近二十年的从医路，在收治的数千例病患中，有一位尿毒症患者的故事，让自己记忆犹新，至今不能忘怀；每次回忆起这件事情，胸口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，让人呼吸急促。

那时，结束见习医生后刚刚开始接管患者。有一天，来了对父女，父亲肩上扛着一个蛇皮袋，手里扶着一个呼呼都喘着粗气的小姑娘，看起来也就十五、六岁，但是已经肿的没样了，父亲介绍他们来自西北黄土高原，女儿患有尿毒症，多地求医无果。

了解完情况后，医院当即组织了专家会诊小组，就开始忙碌了起来。认真分析患者带来的病历资料，一边安排急查，一边给患者查体，很快诊断出来了，她的尿毒症是由过敏性紫癜肾炎引起的。

同时，还伴有贫血、高血压、心力衰竭等症状，来院时病的很重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。

我怕出意外，就给患者父亲逐条交待着相关事项。在得知女儿的病情很危急后，这位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很焦虑的状态，反而异常的冷静，默默地在知情书上签上了名字。

我后来才知道，对于女儿的情况这位西北汉子已经很清楚了，并且他当时在心里也做了一个决定，都清楚。

专家制定出治疗方案后，经得这位父亲的同意，就开始对小女孩进行治疗了。整个治疗过程，小女孩都表现的特别坚强，尤其是面对血液净化中心护士手中的穿刺针时，小姑娘竟没有任何躲闪；穿刺过程中没有一句呻吟，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，她用力的咬着牙关，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护士的手，脸上却强挤出了苦笑，护士冲他伸伸大拇指，我也下意识地伸了伸大拇指。

我守在旁边，心里一阵阵的酸楚，心想，这么坚强的一个小姑娘，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，一定要使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拯救这个孩子。

第二天早上查房，她的病情出现了明显好转，肺啰音也少了，水肿减轻了很多。看到这个检查结果，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欣慰，总算是让小女孩开始慢慢摆脱病魔的困扰了。就特意叮嘱护士，提醒小女孩午饭时注意盐的摄入量，因为刚透析完，她心率还比较快，血压也不稳定，尿量较少。

中午的时候，我特意来到病房，看看小女孩的食物搭配是否合理。但是一进病房，看到爷儿俩吃的午饭，我的心突然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一样难受。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包子，父亲手里一个自带的干馒头。这就是一顿午饭。

我没有说话，一扭头跑出来，在食堂买了一份患者餐，送到了小姑娘面前，并对父亲说：孩子吃这个不行，以后孩子的饮食我来负责。从此，我就接管了这个小患者的饮食。

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姑娘对我的称呼，由最开始怯生生石大夫，变成了石哥哥。

十几年前，那会我刚刚参加工作，工资也只能应付自己的生活，看似一顿饭钱而已，长期做起来也挺难，家属可以对付对付吃点东西，我也可以不挨饿就行，但时间一久，我也闹起了钱荒，因为小女孩的饮食质量不能下降。不过再困难，我总会方便一些，借钱也总有地方，同事之间可以相互支援一下。

最后，这件事情被科里其他大夫、护士知道了，大家了解了小女孩的情况后，就决定一人一天来帮助患者买患者餐，都献一份爱心，就这样患者餐又被大家一起接管了。

通过这件爱心餐事件，让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的管理患者饮食的方法，那就是由医生接管患者的饮食。很多医生都为不能很好的控制患者的出入量平衡，控制不了患者的体重迅速增长而犯愁。可是我用这个方法，屡用不爽，为很多患者战胜病魔立下了功劳。

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，小姑娘的危象解除了，水肿消了、尿量也恢复到了1000多毫升以上，患者父亲脸上的愁容也扫掉了，见了穿白大褂的就笑着打招呼。

久卧病床的小姑娘，在护士帮助下，梳洗一番，也能下地走动了。如果不是身上的病号服，正值豆蔻年华的她，一点都不像个病人了，与护士站在一起，反倒像一个刚实习的小护士。

直言直语的小姑娘，每天都跟护士聊得很开心，对治疗中见到的现象语出惊人，还不时弄些笑话出来。在透析室，开朗的小姑娘有次跟护士聊天，说在这里治病心里格外踏实，因为在他们那里的透析患者，怎么看都像僵尸一样在哪里躺着，而这里的透析患者，却喜笑颜开的与护士医生在聊天，还说，去了很多地方，感觉在这儿能把自己的病彻底治好。

听到这些话，感觉自己身上的责任更加重了，要想尽一切办法治愈这个小女孩，不能让她的人生止步于这个本应无忧无虑的年龄。

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，困难总是想露头出来。一天上午，患者的父亲找到我，说钱跟不上了。我一听，心里咯噔一下，因为我心里知道，小姑娘的病是有希望痊愈的，就怕这位父亲放弃治疗。所以，就拉着患者的父亲坐下来谈心。

通过聊天我知道，小女孩的哥哥正在筹备结婚，钱就这么多，结婚就不能救女儿，救女儿的话儿子就结不了婚，他也在面临着一个生与死的选择，一头是儿子的终身大事、一头是女儿的性命。

我一听，有点儿急，就告诉父亲，姑娘的命更着急啊，儿子可以再找对象，但是去哪找女儿啊！！

父亲听了我的话，一句话没吭。默默过了十几分钟，突然改了决定，放弃出院回家，继续接受治疗。

这次风波过去后，小女孩虽然还是每天接受中医治疗，但是病房里多了一些尴尬的气氛，之前灿烂的笑容在这父女俩脸上表现的都很勉强，我知道情况不妙，估计又有出院回家的念头了，就连夜找到患者的父亲做工作。

这次，小女孩的父亲沉默了许久，直接了当的说“没钱了，确实支撑不下去了”，决定回家治疗了，他求我给出一套治疗方案。我心里一阵疼痛，看到他决然的表情，看着熟睡的小女孩，我沉默了良久。

最后，拍拍患者父亲的肩膀说：这个没有问题，但是我有一个条件，你回家以后必须按照我出的方案进行治疗，绝不允许变动！患者父亲一怕胸脯说：医生！我们就是信了你了，你说的就是圣旨，我绝不会变动！我把患者的父亲送回病房，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，有一种窒息的感觉，突然发现我们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是那么无能为力！

谈完话的第二天，小姑娘就出院了，在给小姑娘制定院外治疗方案时，心里一直特别难受，一个平时一气呵成的出院医嘱竟然写了十多遍。

办理好出院手续，在即将登上汽车的那一刻，小姑娘转身跑向我们，和护士们抱头痛哭，真像是生离死别，我站在旁边，泪怎么也控制不住。父亲朝向另一边，哭的更凶。

小姑娘凑到父亲身边，拉拉父亲：大大，别哭了，等我的病好了，我再陪你回来感谢这儿的哥哥姐姐们。

很多患者康复出院，也是感动的流泪，但是这一幕让我终生难忘，那种一边自己哭，一边劝父亲别哭，父亲一边哭，一边点头说不哭，双双留着止不住的泪说感谢的场面，真的让人泪下，至今天，我一想起来，就总想掉泪。

在我的记忆里，他们真是一对患难的父女，一个让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的小姑娘。

在小姑娘出院后的半年时间里，我和主管护士会经常打电话询问病情，小姑娘每次都说：一切都是按照出院医嘱执行着呢！恢复的好着哩！

每次打完电话，我的心里就总是生出一种侥幸，总在想：说不定哪一天，小姑娘的病就突然好了呢！幻想着有一天一个亭亭玉立的小美女突然会站在我面前。

然而命运并没有眷顾这位可怜的小姑娘，该来的还是来了，我记得非常清楚，一天下午，护士喊我接电话，电话那头是小姑娘父亲。

接电话的听筒时，我的手就不由自主的在颤抖，心里莫名其妙的感觉不对劲。一阵沉默后，那位父亲带着哽咽的声音说：小姑娘去世了！

还说小姑娘临终特意叮嘱自己，一定要给我通个电话，感谢我的关心，感谢护士姐姐的照顾，感谢透析室的张主任。

我一听就懵了，想说话，张嘴却发不出声音，嗓子里憋了个大疙瘩。平静会后，我几乎喊着问他“不是一切都按照医嘱做的吗？不是一切都挺好的吗？”

其实都是小姑娘自己编制的一个凄美的谎言。原来，出院前小姑娘就已经知道回家治疗就是等死了，在病房中父女俩已经考虑了所有的结局。回家后，她放弃了吃药，拒绝了透析。虽然还像往常一样接电话，还是照样谈笑风生，但是，已经坦然接受了死神的降临。

放下电话，我久久不能平静，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，情绪也有点失常，电话那头什么时候挂的也不知道了。我的内心也不知是堵，还是空，但一直想呕。

这时候，我才明白了出院那天小姑娘的笑，才理解了那就是生离死别的痛。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，在豆蔻年华，竟能坦然面对死亡！而且是在一个明知能治好的病面前，能平静的放弃一个花样的年华！你说，作为一个医者，你能不终生难忘吗？

我多少次，设想着这父女俩决定放弃治疗时场景，设想着父女俩的对话：

父亲说：闺女，不能在治了，咱回家吧！

小姑娘说：大大！是不是我的病看不好了？

父亲说：医生说能治，但是咱没钱了。

小姑娘：不是……

父亲说：你哥哥……

小姑娘的眼睛直了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父亲说：石医生给出一套在家治疗的方案，我们回家治也一样。

小姑娘：大大，我听你的，咱回家！

后来，主管护士也回忆起了和小姑娘的对话，小姑娘说：姐姐，你们真好，我不愿离开你们。

护士说：那你好好治病，病好了，也学医、做护士，咱们在一起工作。

小姑娘说：那太遥远了。

护士说：遥远什么，很容易实现。

小姑娘没吭声，过了好久，小姑娘又说：以前我总害怕突然病重死了。

护士说：有石大夫在，不怕的。石大夫说你的病不属于重的。

小姑娘突然冒出一句：人死了怎么办啊？

小姑娘的父亲说：小姑娘去世前的几天里，总是说”我想石伟哥哥，石伟哥哥在就好了”。

每次想到这些话，我的眼泪都止不住的往下流，这个小姑娘的经历，让我突然意识到，我们的心离患者很远，我们的医学离患者更远。

也就是从那一天，我明白了西医昂贵的治疗费用给患者带来的压力太大了，患者真的承受不起。

从此，我下决心专攻中医，将患者的治疗费用降下来，让患者从中医治疗中得到实惠，不想再让昂贵的西医治疗费难死那么多患者。

这是这位西北汉子一辈子的痛、也是我内心一辈的痛，换位想一下，也是中医的痛啊，发扬中医、弘扬中医可以减少太多人的痛苦了，多么希望这个社会不花钱也可以治病啊！